臺北市立中正高級中學國文科部落格

〔重要分享〕母親

2013-05-10  中國時報 【方秋停】

如果時間是條河，奮力往上划，是不是就可以回到想念的岸邊？

清晨，意識緩緩醒來，先找著空間座標，再回想之前發生的事情──記憶如齒輪般前後繞轉，心情跟著一分分調整。日子往前推，歲月蜿蜒，幾件鮮明的記憶作為分界，生命頓時清晰了起來。

說穿了人生是由悲喜所組成，恰如扇貝於水流中開開闔闔，因緣滲入，傷痛與感動相應，光采一分分圓潤。回望河流上游，魚兒自在，日影悠閒，印象中似還牽著母親的衣裙，於她身旁磨蹭穿梭，胖胖的手心隨興揮舞，笨拙腳ㄚ子任意地跳著。晨霧、暮色兩相縈繞，童年的夢自白天接連到夜晚。

而不遠處水流彎轉，我鬆垮的衣褲被迫換成整齊制服，清晨布穀鳥兒自木屋裡跳出，母親便於樓下拚命呼喊著：「再不快點，妳就要遲到了啦！」

我揉揉睡眼，背起書包戴上小圓帽，跌跌撞撞奔往學校的路──母親的催促縈繞耳邊，上課鈴聲忽忽響起，一個箭步衝進教室，於老師的怒視中走往座位，低著頭，趕忙將功課拿出來拚命寫，汗水不覺滲流出來！

粉筆疾行黑板，筆灰隨老師的語調摔落地上，一恍神旋又揚起，跟著想像飛出窗外，隨雲遠去……。

時針、分針於牆上轉繞，歲月不停奔流，越往前水道越寬，深淺便越難測。中學後踩上鐵馬匡噹匡噹往赴上學的路，沿途景觀倏忽飛過，一顆心激越跳動，陽光照來，雲彩悄然變幻各種姿態。

水流潺潺，岸邊樹林連綿，這頭綠意繁茂，那頭花葉飄零，一片枯葉引來一分憂心。母親行走岸上，偶爾我推車陪她走一段，聽她絮絮叨叨著生活──幾時，我地上的影子已經超過了母親。

母親習慣戴著大草帽，手提著包包，天天走長路去工作，再拖著疲累的腳步回返。那時我經常留在學校晚自習，返家時母親多已睡著，電視螢光於她身上閃跳，電源關掉，屋內一片沉寂。窗外有月，風起時鐵窗遮蓬發出砰砰聲響。一直以為母親只是累，只是想要多休息。

河底泥沙淤積，不明之物漂流而過……，之後母親健康亮出紅燈，一大片烏雲自林外飛來，枝頭窸窸窣窣，樹影隨光線變化身形──圓扁、彎折，拉長復縮短，日月繞轉，熟悉的河岸已然改變，憂念浮上心頭，卻又強將它拋諸腦後。

記得小時候喜歡和母親玩闖關尋寶遊戲，一條長紙自盡頭捲起，手指從起點順沿著路線前進，岔路隨時出現，劫難與幸運步步展開，有時我見情況不對便耍賴折回，母親總沒好氣地指正我，卻又由著我一次次反悔重來。

而真實人生卻不可逆轉！

通過人生重要分水嶺，大學聯考後我登上小舟隨流遠走，母親佇立岸上對著我揮手，背後的樹林更顯昏暗，而我急要往赴陽光那一頭。水流變急，還有許多不曾料想的漩渦，讓人無暇也無心回頭。總是太放心，以為河水潺潺，世界依然。是逃避還是刻意樂觀，從來不曾想過有一天母親也將倒下，像許多故事裡的情節。

那晚，突地一陣大浪沖垮河岸，憂懼讓人不禁號啕大哭了起來，聲聲吶喊被河水給淹沒……。

水流湍急，雙槳只得牢牢地緊握。不確定人是因劫難學會堅強，還是在無奈中自然茁長。岸上樹林勾勒新的景致，風兒輕吹，白紗款款飛，一束花香捧在手上，生命彎往另一個流向。

樹影相連，血脈承接，母親溫暖的手心經我往下傳。

沿著河岸走，光影移轉，霧氣散開，岸上情景又清晰了起來──女兒拉著我，急要我帶她觀看河上風光──河岸迂迴，頹倒的樹又再直立。彷見母親牽著我行走岸邊──我稚氣的眼神自對岸望將過來──水霧旋起旋落，山形樹影層層疊疊，河道迂曲，女兒邁步前奔，我對著她揮手，於岸邊挺站成另一棵深情的樹。

「快點啦」……「媽，等等我！」……。

母親的回音應和女兒的呼喊──風吹樹葉，霧作雲彩投映河上，潺潺地向前奔流……。